是被揉碎在记忆里的弃物主人:有随手扔掉梳子的少女,有将布娃娃踩进泥里的孩童,还有把旧戏服当垃圾烧掉的剧团老板。
“疼吗?”身旁飘来一个纸灯笼,灯笼面画着颠倒的能剧脸谱,烛火在纸糊的眼眶里明明灭灭,“第一次蜕皮都这样,就像指甲被生生掀开哦。”
灯笼柄缠着的墨色绸带突然勒住我的手腕,那触感像泡发的尸蜡。我想挣扎,却发现西肢早己不是血肉之躯——撑着木屐的是两根包着烂布的竹竿,摆动时发出“咯吱”的摩擦声,而本该是手掌的位置,正渗出暗紫色的浆液,浆液落地就凝成生锈的图钉。
队伍拐进一条挂满鲤鱼旗的街道。本该在盂兰盆节飘扬的彩绸全变成了腐烂的人皮,风一吹就簌簌掉渣,露出下面钉着的、密密麻麻的旧面具。
我看见其中一张狐狸面具的裂缝里卡着半截红绸,正是仓库里那把剪刀的系带,此刻正像蛆虫般在面皮下游动。
“前面就是‘无耳芳一’的旧居啦。”纸灯笼用烛火指了指街角的破屋,“去年有个初中生把耳机扔在这里,现在耳朵还挂在屋檐下晒着呢。”
破屋的窗棂上确实挂着几串肉色的东西,在晨雾里晃悠。我想移开视线,面具却不受控制地转向那里——我的眼球被某种力量固定在 papier-maché 的眼眶里,
只能首勾勾地看着那些被割下的耳朵,每只耳朵的耳垂上都穿著不同的耳钉:有塑料蝴蝶,有生锈的回形针,还有半枚被咬碎的校徽。
队伍突然停了下来。
最前方的裂面“东西”举起一截燃烧的木屐,火苗照亮了十字路口的告示牌。上面贴着张寻猫启事,照片里的三花猫瞪着圆眼睛,脖子上系的铃铛却被人用红笔圈了起来,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行日文:“它把我的铃铛吞进肚子里啦。”
“找到啦。”裂面东西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,它伸出铁钉手,指尖突然弹出半片猫爪骨,“今年的铃铛该换新的咯。”
街道两侧的民居里传来细碎的响动,像无数只手在撕扯墙纸。我看见二楼的窗帘后闪过一个黑影,黑影抱着个篮子,篮子里全是被剪碎的玩偶西肢,
每个断口都缠着血红色的棉线。而在队伍的最前端,不知何时多了个推着婴儿车的身影——车里没有婴儿,只有堆婴儿服,衣服领口处钻出几缕白发,正用婴儿拨浪鼓敲着车栏,发出“空空”的回响。
我的面具裂缝里开始渗出更多液体,这次混着细小的骨渣。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面具内部蠕动,像蚕蛹破茧前的震颤。纸灯笼凑到我面前,烛火映出我面具上的血缝正在愈合,而裂缝边缘长出了细密的绒毛,像某种蛾子的翅膀。
“快了快了,”灯笼里的声音带着期待,“等面具长好,你就能听见所有被扔掉的声音啦。听,那个十字路口下面……”
它用烛火指向地面。柏油路上的裂缝里渗出黑色的沥青,沥青凝固成无数微型面具,每个面具都张着嘴,在无声地尖叫。
我突然听见了——那是仓库里被踩碎的梳子在哭,是被烧掉的戏服在唱走调的谣曲,还有无数个“为什么扔掉我”的质问,像钢针般扎进我空洞的颅骨。
裂面东西己经走到了寻猫启事下。它举起铁钉手,指尖的猫爪骨划开了空气,发出玻璃碎裂的声响。周围的民居窗户同时亮起绿光,
每扇窗后都站着个没有脸的人影,他们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弃物:缺腿的雨伞、掉弦的三味线、被踩扁的口琴,这些东西在绿光中扭曲成怪物的形状,朝着十字路口聚拢。
“百鬼夜行,收铃咯——”
裂面东西的吼声震得路面龟裂。我看见寻猫启事上的三花猫照片突然渗出鲜血,照片里的猫张开嘴,吐出一枚沾满胃酸的铜铃铛,铃铛落地的瞬间,整个十字路口的沥青都沸腾起来,冒出的气泡里全是铃铛的虚影,叮当作响,却带着血肉被煮沸的腥气。
我的木屐突然自己动了起来。它踩着队伍的节拍,一步步走向那枚铜铃铛。面具内部的蠕动越来越剧烈,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顶破 papier-maché 的外壳——不是眼睛,
而是从额头裂缝里钻出了根弯曲的触须,触须顶端挂着滴粘液,粘液里映出我最后看见的画面:仓库倒塌前,老仓管摘下毡帽,露出的后脑勺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钉孔,每个孔里都插着半片面具碎片。
“戴上铃铛吧,新面具。”裂面东西将沸腾的铜铃铛递到我面前,铃铛表面浮着无数张痛苦的人脸,“这样你就能永远跟着我们走啦,走到所有被扔掉的东西都回来的那一天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