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离开工地时,西边天际己起红晕。风带着干燥土气扑来,掠过篱墙,掀起些残页。
那是上周刚贴的安全公文,措辞严整,签署人是内务府次郎,最后一页注明:“因伤致残者依法安置,按品级核定抚恤,不得拖延。”
我站在临时营地的遮雨棚下,望着远处那片阵基的工地。土色泛白,灌溉薄弱。三名老年劳工跪伏在泥浆中布置,动作极慢。背上披着粗布,汗透其衣。他们的法力微弱,连基础铭刻都带动不了,只能靠人工干些杂活。我不再看,转过身,斗篷微扬。
柳黎希随我并行。他没有开口,一路沉默。首到我们走入营地后方的小径,地势较高,可见前方整片工坊与运输道。他才停住脚步,双手收袖,站在我侧后方。
“你对这里的制度并不满意。”他看着我,说。
我未转身,目光仍盯着工坊外的石砌围栏与远处的灵能塔基座。
“黎希将军慧眼如炬。”我道。
他那三眼神通下很难说谎。
他缓了片刻,换了种说法:“我不觉得制度该为一切承担恶意。律法明确写了,劳工身份受国家保护。更何况这些不是你辅佐皇姐做的吗?”
我摇头。他站得不远,但我们之间那道间隙,在意识层面上却极难跨越。
“不是你说得那样。”我道。
他抬眼看我。神情未变,立场却逐渐坚固。
“劳工现在确实能吃饱饭,有病能治,有伤能报。宫中立法多了,宗门私刑也受控。你说这些,是事实。我不否认。”我顿住脚,望向他,“但效率提高了。剥削也被包装成了制度。痛苦不再来自鞭子,而是来自流程。”
他皱眉。
我接着说:“你看他们三餐营养、轮班作业、有疗伤堂、有补贴,还可以申诉。但为什么还有人半夜割腕?为什么事故频发,却没人抗议?制度是合规的,人却活得不完整。”
他收起眉头。沉默片刻,还是坚持:“那是阵痛。改革从未是无代价的过程。就算有裂痕,也不代表方向错了。”
我转过身,与他正面相对。
“你以为方向对,就能消解过程里的痛?”我声音平缓,措辞清晰,“你们看见的,是数字、比例、政策、法案。我看见的,是一具具身体,是一条条命,是每一个被流程榨干、丢进边角的存在。”
“你说他们己经不再是奴隶,不再被宗门血祭,不再因灵脉不全而活埋。”我语气不急,“可你有没有想过,那些最有效率的系统,才最难被识破?”
他眼神微动。
我望向他:“旧制度靠恐惧维系,新制度靠数字规范运转。前者残暴,后者冰冷。你说这是进步,我承认。但这不是终点。”
他嘴唇动了一下,没接话。
我继续:“你去看皇家首营的工坊。配比标准完备,技术指导到位,安防系统甚至接了天机司的分流阵。但你有没有看见那些人?三天训练后就上生产线,六小时轮班,操作八种符文工具,错一次,就扣薪,再错,就调岗。!嗖^餿¢暁*税*蛧¢ `埂_辛?罪`全.他们坐着的不是椅子,是标准化的效率工具。他们不是在工作,是在被流程使用。”
我转身,缓步前行。他跟上来,鞋跟踏在干土上,落出细微尘浪。
“我没说制度无缺。”他终于开口,“但改革不能等到所有问题解决后才推行。如果不先把结构稳定下来,就算劳工有诉求,也没人能听见。”
“所以就先压住?”我反问。
他顿住脚。
我没有停,边走边说:“你心里有一条账,怎么算也不会亏。他们可以忍,他们能撑住,他们甚至会感谢。你给了他们制度,却没有给他们位置。他们不属于制度的设计者,也不在话语权链条上。他们只是活在制度里。”
唉,我说这些对这个世界本地人来说还是太惊世骇俗了。
我接着说:“制度把人磨成服从的齿轮,最初是为了替代恐惧。但如果制度不容置疑,那结果也不会比恐惧更好太多。”
他语气缓了一些:“可你知道,皇姐很难。她掌的是整座帝国,不是你面前这一处工地。”
我转回头看他:“所以我才不怪她。”
片刻之后,我开口:“我们继续调查吧。”
我未再看他。言尽于此。理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。有些人,只能在矛盾堆积到顶点之后,才听得进一句话。
不是他的错。也不是我的错。
只是此刻,我们走在一条共同的路上,却看见不同的风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