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五的雪粒子打在脸上,跟细碎的冰针一样。+第¢一^墈-书_枉^ ~免+费·粤^黩,靠山屯家家户户门楣上还贴着褪了色的红纸,可那股子年味儿,早被刺骨的北风吹得没影儿了。屯子里静悄悄的,只有几缕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,有气无力,还没升多高就被寒风撕碎了。
谭俊生坐在自家烧得滚热的炕沿上,默默地把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袄往身上套。棉袄是谭赵氏赶了几个晚上改出来的,絮了厚厚一层新棉花,针脚密实得能藏住米粒。他左臂的动作还有些僵硬,棉袄袖子套进去时,牵扯着底下己经长拢的伤口,一阵闷闷的疼钻心。
“娘,我自己来。”他低声说,躲开了谭母伸过来帮忙的手。
谭母的手顿在半空,手指头冻得通红,关节像老树根一样粗大。她没言语,只是那双肿得像烂桃似的眼睛,又蒙上了一层水光。她扭过头,假装去翻炕柜顶上那个瘪塌塌的旧包袱,里头塞着几个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,两块冻得梆硬的咸菜疙瘩,还有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草药末子——那是给儿子路上万一伤口犯疼备下的。
“都…都拾掇利索了?”谭父蹲在堂屋的门槛里头,手里那根磨得油光锃亮的旱烟袋锅子,空着。他没点烟,就那么死死攥着,指关节捏得发白。他眼睛看着门外灰蒙蒙的天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石头,“天儿…瞅着还得下,道上雪壳子硬,骑马留点神。”
“嗯,知道了,爹。”谭俊生应了一声,声音不高,却像石头落地,砸在屋里三个人的心上。
三儿谭俊才缩在炕角,抱着个破旧的布老虎。他小脸紧绷着,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大哥捆扎在炕脚的那个蓝布包袱,还有立在门后墙根那杆用破麻袋片裹得严严实实的长家什——那是大哥的枣红马鞍和缰绳。他知道大哥又要走了,这次不是去吉林城扛大包,是要去很远很远、爹娘一提起就抹眼泪的地方。他想哭,可看着爹那张黑沉沉的脸,又使劲憋了回去,只把布老虎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,压得紧紧的。
这半个多月,谭家的日子像在烧红的铁鏊子上煎熬。谭父的背,眼见着又驼下去一大截。夜里,谭俊生不止一次听见东屋爹娘压抑的争吵和母亲绝望的低泣。
“非得赶他走?伤还没好利索啊他爹!这冰天雪地的,你让他往哪儿去?那不是送死吗?”谭母的哭腔像被棉花堵着,闷闷的。
“送死?”谭父的声音像破风箱在拉,“留下才是死!你瞅不见吗?那玩意儿就是催命符!”他指的是院子角落里新堆起的一个不起眼的雪堆,底下深埋着那些冰冷的铁疙瘩。*5*k?a_n+s¨h¢u~.^c?o^m~“胡子是吃素的?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!丢了恁些枪,死了恁些人,他们能咽下这口气?真要寻摸到靠山屯,咱这一屯子老老少少,都得填进去!”他喘着粗气,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恐惧,“还有那钱…沾着血的钱,是福是祸?咱老谭家祖坟冒青烟也压不住!俊生…他留不住,咱这穷窝窝,装不下他这尊闯了祸的真龙了!”
谭俊生躺在西屋冰冷的炕上,听着爹娘痛苦的低语,睁着眼睛首到窗户纸透出灰白。他明白爹的恐惧。靠山屯太弱小了,像风地里的一盏油灯,经不起半点火星。那些冰冷的枪,那些白花花的银元,是力量,更是悬在爹娘和三儿头顶的铡刀。他得走,走得远远的,把祸水引开,让爹娘和三儿能在这穷山沟里,靠着那几亩薄田,勉强活下去。
埋枪那天,是正月十一,夜里下着冒烟儿雪。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,风像刀子,刮得人骨头缝都发凉。谭父和谭俊生父子俩,背着沉甸甸的破麻袋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后山走。麻袋里是那些冰冷的铁家伙,隔着粗布都能透出森森的寒气,硌在谭俊生刚刚愈合的肩胛骨上,一阵阵酸痛。
谭父在前头探路,腰弯得厉害,背影在风雪里缩成小小的一团,每一步都踩得脚下的雪壳子“嘎吱”作响,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。谭俊生咬着牙,左臂使不上力,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右肩上,汗水混着雪水,从额角流进脖领子,冰凉一片。
终于摸到后山那个废弃多年的老炭窑洞口。黑黢黢的洞口张着,像野兽的嘴。谭有福停住脚,喘着粗气,指了指旁边一个被积雪半掩住的深坑,那是早年间炭窑塌陷形成的,底下是冰冷的积水潭。
“就…就这儿吧。”谭父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。他先解下自己背上的麻袋,没有犹豫,像是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,用尽全身力气把它推进了那黑沉沉的深坑里。麻袋落水,发出“噗通”一声闷响,很快被风雪声吞没。